我对蛋白肉有一种特殊的情结，这源自我的童年。

那年初春，天气乍暖还寒。一天，我和弟弟坐在街门楼的门墩上晒太阳，看着几个和我同龄的孩子在大街上疯跑，他们的欢笑声回荡在村子上空。

“蛋白肉--卖蛋白肉了--”从村西头来了一个拉着架子车、一路大声吆喝的中年女人，孩子们一下子围了上去。

(资料图)

中年女人的架子车上堆满了黄灿灿、软塌塌的蛋白肉，周围用荆笆围挡着。蛋白肉，也称人造肉，是大豆提取油脂后的豆饼经粉碎、筛选、加水、加配料后，利用挤压膨化技术生产出的一种豆制品。刚加工出来的蛋白肉，像开水浸泡过的腐竹，可直接食用。上世纪80年代初，农村物资匮乏，蛋白肉被作为肉的替代品。

孩子们围着架子车，几个顽皮的直接上手去抓。“去去，回家让你妈妈来买，不能乱抓！”中年女人一边挥手拨拉着孩子们伸向蛋白肉的手，一边大声说着。

孩子们都回家叫大人去了，我的脚没有挪移，如同长了根，视线淹没在那一片金黄里。弟弟用细嫩的小指头透过荆笆的细缝，抠出一丝蛋白肉放入嘴里，眼里充满了渴望。

一会儿，小伙伴国强拉着他妈围了过来。中年女人麻利地从车上揪起一团蛋白肉，撕下一大片塞到国强妈手里，让她尝尝，看新鲜不新鲜。国强妈一边咀嚼着蛋白肉，一边大声说着：“嗯嗯，称5斤！”

国强爸经营着一家砖瓦窑，家境殷实，国强妈消费起来总是比别人出手大方。在国强妈的带动下，大人们你三斤我两斤称买着。很快，满车的蛋白肉仅剩下了一小团。

孩子们争抢着从大人的手里撕拽出蛋白肉。皱巴又筋道的蛋白肉如同被车轮碾轧过的软管，扁扁的，孩子们一边吞咽着，一边在手里变换着蛋白肉的形状。有人用胳膊将蛋白肉甩出半尺长，在风中抡出一个金黄的圆圈；有人用嘴巴叼着蛋白肉当胡须，顽皮搞怪；有人将蛋白肉缠在手上，当拳击手套。国强吃得最香，用嘴咬住手里的一小团，胳膊使劲往后拽，撕下一大片慢慢咀嚼，嘴角溢出淡黄色的汁液。我和弟弟如同看戏的观众，静静地站在街道上，口水直往肚里咽。

中年女人指着车尾的蛋白肉大声地对我说：“妞，回家叫你妈吧！剩这一点了，给你们便宜点。”显然，她很懂我们姐弟俩此刻的心思。刚学会说话的弟弟仰头看着我，眼里充满渴望，肉嘟嘟的小手拽着我轻轻地摇。

我父亲在煤矿上班，长年不在家，母亲很心疼父亲，常说父亲挣的是血汗钱。正因如此，家里的每一分开销，母亲都格外慎重。我也没有闹着让母亲消费的习惯，为此，我常被街坊邻居认为“懂事”。

我低头看着弟弟仰起的脸，他眼里的渴望更强烈了。我开始动摇，抱起弟弟往家里走。“妈，街上卖蛋白肉哩！”“我听见吆喝了。”母亲正坐在房檐下，麻利地择着面条菜。她看了一眼我和弟弟，又立即低头择菜，但我还是察觉到了她眼神里闪过的一丝犹豫。“一会儿给你们蒸菜包吃，再给你们一人蒸俩糖馍。”母亲说。初春的面条菜很嫩小，混在麦苗里很难发现，母亲经常去挖。

弟弟挣脱我的臂弯，跳下地，蹲在母亲面前，挠着母亲的膝盖含糊不清地说：“肉……”母亲将面条菜掐掉根须，掬进盆里，加水浸泡起来。擦干手后，她从厨房取出一小勺白糖喂到弟弟嘴里，弟弟瞬间笑靥如花。他太喜爱甜食，总是轻易就被糖收买。一阵微风吹过，我把蛋白肉的事情藏到了心底。

中午的阳光洒在灶台上，弟弟拿烧火棍在地上划出弯曲的黑色线条，期待着他喜欢吃的糖馍。我用脚划拉起地上的枯叶，准备引火用。母亲则在一旁揉面、拌野菜馅。几只鸡慵懒地挤在洒满阳光的土墙根，小院里一片安静。

这时，一位邮递员送来一张35元的汇款单。母亲喜出望外，匆忙跑出厨房，用指尖轻轻捏着汇款单的边角细看。这是父亲寄来的一笔工资。

母亲拿出5角钱递给我，要我去买蛋白肉，说可以做蛋白肉包子。幸福来得太突然，我风一样地奔出家门。可街道上空荡荡，卖蛋白肉的中年女人已不知去向。

我沮丧地回到家，母亲看看我和弟弟失望的模样，说让我们在家里等着，她到镇上去买。随后，她背着自己用各色布角拼凑缝制的挎包，推着一辆旧自行车出了门。

斜阳照在厨房的窗上，窗台上油瓶、醋瓶的影子拉长在面板上，粗瓷盆里的发面把覆盖在上面的湿抹布顶得很平展，另一个盛放着野菜馅的粗瓷盆里，面条菜经水渍后愈发翠绿，轻轻一嗅，满鼻子香。母亲的双手每天在这两个粗瓷盆里来回翻转，操弄出可口的饭菜，也操持着小院里的日月轮回、春夏秋冬。

我想象着母亲在镇上买东西的情形，盼着她早点回来。

母亲终于回来了，她的自行车车把上悬挂着用尼龙草绳捆扎的一团蛋白肉，沉甸甸的，足有三四斤。我兴奋地撕下一小片塞到弟弟嘴里，弟弟一脸满足。

母亲从挎包里取出一本《作文指导》递到我手里，又从包底摸出一把炒花生塞进弟弟的口袋。她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，一缕花白头发紧贴在上面。

玉米芯在灶膛里燃烧出红蓝烈焰，从笼盖缝隙窜出的水蒸气贴着墙壁升腾。我坐在灶台前读着新买的书，静谧的小院里弥漫着蛋白肉包子的诱人香气……

如今，母亲已离世，我已中年。每每在大街上看见卖蛋白肉的，我总要称上几斤。其实蛋白肉远没有肉香，可我找不到忘却它的理由。

（图为上世纪80年代农村生活情景绘画）